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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夙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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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你倆在作甚!”他聲震屋宇,洪亮得很。

“莫激動,稍安勿躁。”我過去拍他肩膀以示寬慰,趕緊拿起那口猶猶豫豫了許久就要選擇滾下地去粉身碎骨的酒罐子,並順過一只酒杯:“閑來無事,正與衾幽促膝長談。”瞅了瞅紋絲不動的窗簾幕帳,續道:“涼風習習,恰乃品酒秉燭好時光,大家幹一盅……額!”

倒酒的動作楞在當場,我搖了搖酒罐子,空空如也,覆又搖了搖,依舊如是。去瞅杯中,酒水堪堪及頸,泛著冰清玉潔亮晶晶的燭光,勉強可算一樽。

“世道怎如斯淒涼,你竟連區區濁酒也不肯施舍半盞。”見我僵在當地,比鴉起了誤會捂著胸口悲慟欲絕。”

那模樣著實猥瑣,我沒搭理他,任由他慟著,擡起桌上僅剩的半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悲夠了慟夠了,雞奴大體覺著顏面掃地需要發洩一番。屋中三人,他無自虐傾向,亦不敢開罪了我,於是只得將目標定在大王菜花身上,一雙小鹿眼迸發出小鹿被搶奶的怨懟與氣憤,生生不息。

不過,他終究是一族之長,基本風範還是能拿捏妥當,猙獰著嘴巴強忍怫郁,矮身在東首椅中坐了下來,只一個轉身的功夫,臉上已是風水輪流轉一派和睦親切:“衾公子好雅興,子醜四更竟仍舉杯擡盞。”言下之意是指摘衾幽攪他休眠。

我在他倆大同小異的表情上來回切換了兩個輪回,頗為欽佩這份默契,更欽佩雞奴的變化如神,演戲天賦。但這也更加堅定了我拒絕他求婚的信念,同這類嘴上與你嬉皮笑臉,心頭哐哐啷啷的男人相處實在危險,沒準不留意在什麽地方得罪了他,背後捅上一刀,你如何冤死都不曉得,委實可怕。

大王菜花如他描述那般舉起酒杯抿了一抿,那吞咽的形容,著實看不出來他手中所持實乃空杯。這演技,宗師級別呀。

“過獎,無事不登三寶殿。比族長此時此刻光臨蓬蓽,想必是想與在下提前較量較量。也罷,在下正愁剩下幾個時辰等得枯燥,還是早些逐角,早些打發了這項閑事。”衾幽漫不經心一應,表面和煦,卻怎麽聽怎麽刺耳。

“茲事不急,在下此番叨擾只是向與衾公子虛心求教面首之德。”雞奴甩甩袍袖,佯裝敬仰:“聽聞衾公子蒙糗掌門扶持,收留門下,照料有加。瞧來衾公子定是面首之能出神入化,方得糗掌門另眼青睞,有求必應。在下佩服,佩服。”

□□裸的鄙夷加譏嘲,拐彎抹角罵大王菜花吃軟飯。

我靈敏聞到硝煙彌漫的氣息,若一言不合撕逼起來,委實擾民。一想引發戰爭的導火索是我,心裏便不免生出欠仄愧疚,只怨這擋也擋不住摒又摒不掉攔又攔不了的魅力實在忒濃。

思忖著要不要當個和事佬出來平息戰亂,但轉念又想,女人鉤心鬥角見得多了,不勝枚舉,但男人爭風吃醋卻委實稀罕,百年難得一遇,這才有些趣味。錯過此村無此店,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熄了看頭為妙。再說交鋒僅是一觸即發,尚未爆發,待失態發展到擾民程度再進行斡旋搶救亦來得及。

於是,我決定整整衣冠肅肅表情,作壁上觀看熱鬧。

雞奴的一番冷嘲熱諷委實極具特色,男人最忌諱的便是旁人質疑自己能力,若窺見有人在背後蜚短流長,非七竅生煙不可,何況當面挖苦?那肯定氣得三魂七魄找不著北,定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以打敗消滅對方為榮,這樣才算證明了自己的本事。

如今他倆便是這般,表面風平浪靜,正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惶恐啊!

而在修仙界中,顯擺本領最直接的方式是什麽,當然是鬥法!

眼看著兩人就要打上一架,未免殃及池魚,我雙足在地板上努力後蹬,挪開些位置,打算遠而避之。

正在我蹬足蹬得不亦說乎的賣力時分,大王菜花右手一招,竟將我整個人提起來吸了回去,安安穩穩落在他軟綿綿熱烘烘的懷中,跟著是他的笑語嫣然:“阿糗阿糗,你真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為夫這麽好,好得都令旁人跳腳嫉妒了,以後咱們還是撙節些,別這麽恩愛為妙,如此便不會惹得外人眼紅。”

怎地不鬥法反而唱起角兒來了?想來龍之逆鱗揭之有底,定是雞奴一篇刺激起了效用,觸及大王菜花忍耐界限,遂以牙還牙的懟。

這一懟需要我的配合方顯得天衣無縫,如今便是我特別出場的關鍵時刻了,趕緊溜出他懷抱,端起空杯子壓壓驚,方訕笑著嘆息附和:“這委實怨不得本座,誰讓整幢山門上上下下,唯你身上靈力足些。雖說諸位長老也未必沒有這個修為,但他們年紀大了,同我處起來也不甚合適,遂只得便宜你將就將就,勉強湊成一家。”說著脈脈含情將他望上一望。天曉得,這個動作擺得有多艱難。

然我雖有些愁悶,辛而大王菜花聽了我的胡謅,臉色猶盛風鈴葳蕤,鳶尾瓊苞。

我倆這廂眉來眼去,那廂卻苦了比鴉,一張臉酸澀苦辣五味雜陳,夢幻又精彩。末了,終暈成了飄飄浮浮的絳紫色,拉起我右手淚眼婆娑:的哭訴“阿糗你怎能如此對不起我,聘禮還在外頭擺著,你便同旁人湊成了一家。說好的比試定親,這都還沒起始比,你就變心啦。”

額,這話委實牽強了些,之所以有這場賽約,歸根結底,只是想全兩家面子,至於勝敗,也均板上釘釘,我是不允許他贏的,即便真贏了,也要想法子推了這門親。何況,我與衾幽早已扯上剪不斷理還亂的錯綜關系,他也沒有要走的打算,演一演戲又有何妨?只不過,這都是我有欠考慮,沒設身處地顧及顧及雞奴的感受,此番傷了他心,瞧來傷得頗為厲害。

但傷也傷了,便繼續傷吧。

殘忍冷血如我,當真該多駕臨凡塵俗世,觀幾場牛郎織女等經典戲曲,以窺情為何物。因修煉天賦與生俱來便極其優秀,上代掌門傾盡心血栽培,將我培育成他唯一的接班繼承人,是故這滄海桑田三千年以來,我一直無暇覓個看得過去的俏郎君佳公子談談情說說愛。

哀戚無果,比鴉止了哭腔,繼續針對衾幽:“塞試尚且有懸無果,公子還是切莫興奮得忒早,否則站得越高跌得愈加慘痛。你需知道,阿糗乃睡茗山掌門,放眼修仙界亦有一席之地,而你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浪子,你與她這輩子只能做道侶,至於婚姻嘛,非同一寰宇之人,自無締結之理。再則,你曉得外頭堆砌的聘禮具備怎樣的價值嗎,那是你殫精竭慮打拼千百年亦攢不足的財富。她將來飛升,你有能力與她渡劫麽?哦不,你有本事自食其力已算大才了。”

侃侃而談了半天,最後他歸納道:“現實骨感,蒼穹泥壤的差別,便是永遠無法擺渡的距離。”

一針見血,匕首投槍,實話傷人吶。

豈料大王菜花氣量大度,既未半分慍怒亦無寸許慚愧,只是面不改色斂了笑意,鄭重其事的問我:“你想要何物?”

他臉上是罕見的凝重嚴謹,隱約有二長老老頑固的影子,我在心裏掂了一回,男人之間的互懟除了強詞奪理以外,絕大多數是實話,且還是言出必踐的君子千金一諾。

自同他相識以來,我一直被動當他任由宰割拿捏的冤大頭,靈石奇珍賠了不少,卻從未在他身上撈到一分半毫的油水,眼下是狠狠敲他一筆的好機會,得重視。

可遇不可求,難買啊!

但要向他討個什麽物件卻頗傷腦筋,我抓耳撓腮,還沒撓出個所以然來,那廂大王菜花在比鴉嗤嗤冷笑的吭哧聲中打斷我的遐思,信誓旦旦的保證:“無須抉擇,天下好東西數不勝數,挑起來太過為難,不若我便將這區區天下贈予你做聘禮,喜愛何物任揀便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但那區區天下四字卻著實分量太重,重到我仿佛透過椽梁瞅見雲頂夜幕中可愛俏皮的星星在朝我一閃一閃眨眼睛,被壓花眼了

他話音方落,旁邊雞奴竟已無力擡杠,扶額喟嘆了一句:“閬苑仙葩!”便不再多言。

生平第一次,我對他的吐槽持讚同擁護意見。

為了確定他不是酒喝多了語無倫次,我扳住他肩頭搖了搖,另一只手卻豎起了大拇指:“天下哪有區區一說?不過今日從你嘴巴裏吐出來倒是令我長了見識,有氣魄,有膽量,敢放飛自我,值得表彰。”豎起的大拇指一收,我說:“不過,你該醒醒啦,照你這樣申,稍後便要懟輸了。”貽笑大方一詞,我哽在了喉嚨裏

他依然滿目宏圖,倨傲一狂:“前無古人或許是真,但今日我便將這十六字擬了出來:區區天下,何足道哉?大地蒼茫,手到擒來!”

他滿面不可一世的形容,仿佛那區區天下已然到手。驕傲猖獗如斯,我原意效仿雞奴挖苦兩句,以免任由他如此再接再厲,片刻後懣個一敗塗地,但想到鴨子死了嘴殼子還是耐敲的,也不一定就輸了,於是堆起笑容違心鼓勵:“哈哈,有志者事竟成,本座看好你。”

大約是聽出我這兩句鞭策吹得言不由衷,大王菜花臉色並未因得了鼓勵而略顯平和,反而戾氣爆增,噗噗噗的節節攀升。

“擒獲天下尚需些時日周折,但要擒拿小小一人,那可不費吹灰之力。”說著目光朝雞奴桀桀一望:“比族長,在下不才,要得罪得罪。”

唔,沸騰了,炸毛了。

我蹬著足正預備給他們挪地方,以免戰場太窄施展不開。但我這廂地方還沒挪出多少,就聽見大王菜花的聲音冷冽再寒:“勉強接得我半招,堪堪抵擋了須臾,實屬不易,勇氣可嘉。”

定睛一看,只見大王菜花獨臂戟張,掐住雞奴脖頸提了起來,正發出得意的笑。

額,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碾壓性秒殺?因忙著給他們搬桌子挪地方,成功錯過了對陣過程,卻不曉得一向大言不慚的雞奴竟果真應了他那個綽號,這般弱雞。如此不堪一擊,瞧來這些年沒什麽長進啊。

從這個角度看待問題,倒也不是大王菜花多麽強悍,能一招制敵,不過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反觀雞奴,此刻的情狀著實辣眼睛。因脖頸受扼,還遭人單手提起,面目五官頗為猙獰,那橫眉怒目幹瞪眼的形容,同吊死鬼白無常無甚差別。只得口中咿咿呀呀以示掙紮,同時努力踢著離地三尺的雙足,但盡管他縱橫來回折騰,始終觸不著地,絕望得很。

眼見衾幽大獲全勝,手上力道卻毫無松懈之象,而雞奴那只脖子既細且脆,莫給他一不留神掐斷了,豈非一命嗚呼?

一方慘敗,這個時刻需要裁判宣布結果,此間唯我一枚閑人,這個角色少不了要委屈我來扮演。趕忙沖至大王菜花身旁,揭櫫了局:“你已勝出,且放他走吧。”轉頭朝兀自痛苦的雞奴下逐客令:“承你愛戴,本座甚感殊榮,可惜咱倆無緣,你還是收了聘禮留待自用,或另覓佳人。”

這番言辭婉約客氣,他貌似也聽進去了,可那楚楚可憐的眼神裏明顯篆著“我亦想收了東西滾蛋,奈何身不由己”一連串無可奈何的大字。可我去掰大王菜花手指,卻如鐵鉗般箍得忒緊。

額,我瞅了瞅他暗沈沈的臉色,莫不是動了殺念,這可乖乖了不得。

事實充分證明,我多慮了。

即在雞奴面皮漲成絳紫色之際,大王菜花幽幽啟唇,滿嗓門都是鄙夷:“無趣,你的修為委實令人失望。”失望中老鷹拎小雞般將他往門邊一拋,扔出手去,末了還吹了吹手指頭,一臉嫌惡。

雞奴一個趔趄,跌跌撞撞爬起身來,正要惱羞成怒以命相搏,殿外霎時傳來一陣腳步砸踏與人聲喧嘩,以及大批一喋喋一沓沓“掌門,掌門”的呼喚。

我心裏咯噔一下,終於還是擾民了。

不過似乎他倆較量時並未發出多大響動,怎會驚醒群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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